緣起，是記者在一次采訪中得來的消息：昆山的富士康工廠，一年多來人員總數(shù)從8萬減到4萬，而產(chǎn)值卻增加了一倍。主因，是技術改造和轉型升級，機器代替了人。
　　在聽到這則消息之前，記者近年頻繁聽到的是：珠三角、長三角的加工廠包括萬人大廠，或一夜倒閉，或把工廠遷移到中西部，甚至勞動力更加低廉的東南亞國家；還有，因為外貿(mào)訂單的減少，大量工人春節(jié)加班的現(xiàn)象可能不再出現(xiàn)，如今，大量工廠已提前放假……
　　“機器換人”，是傳統(tǒng)“中國制造”的轉型必經(jīng)之路嗎？如富士康這樣有代表性的勞動力密集型加工廠，能否通過“機器換人”成功轉型并留在經(jīng)濟較發(fā)達地區(qū)？為此，記者應聘進了昆山富士康工廠當了幾天一線作業(yè)工，并陸續(xù)探訪了蘇州多家工廠。以下，是記者所見所想。

　　機器人沒有的東西——“感覺”
　　昆山城北，那規(guī)模和人口堪比小城鎮(zhèn)的富士康園區(qū)，車間一時難窮盡。
　　記者被分配到了一間研磨車間。所謂“研磨”，是將沖床沖壓出來的手機或筆記本電腦外殼，進行去毛邊、精磨、拋光等作業(yè)。
　　最初所見，大失所望。記者想來見識機器人，可偏是被分到了最傳統(tǒng)的人力崗位——“去毛邊”，八九個人戴口罩和手套，在一條沒有傳送帶的長桌旁坐著，從左到右傳遞來粗糙的筆記本電腦的底殼，每個人要用銼刀，在指定的部位磨上幾刀，把沖壓后殘留的金屬毛邊去掉。照工友們的說法：“是個人，就會做。”
　　不能說話，不能玩手機，每2個小時休息10分鐘，人簡直成了機器人。
　　記者問工廠里一位負責安全監(jiān)管的老工程師：難道我這個崗位，機器代替不了？對方答，理論上可以，但投入太大，沒有必要。另外，他提到了“感覺”：一些毛邊，人眼一看便知，一刮就沒，可對機器來說，卻需要很高的準確度、精度和智能程度。他說如今廠里的機器人絕大多數(shù)不能發(fā)現(xiàn)機械異常，如果模具擺放不妥或者頂針沒有復位，機器人照干不誤，一干下去，可能就是幾萬、甚至上百萬的損失。
　　“感覺”一詞，在記者多方詢問中數(shù)次聽到，這也是機器人技術暫時沒法完全取代人工的重要因素。比如有老師傅提到了某品牌手機鋁合金外殼極其柔弱，免不了產(chǎn)品有刮痕，可一些刮痕很淺很細、形狀各異，相比機器檢測，人眼更容易發(fā)現(xiàn)。
　　富士康自動化總經(jīng)理戴家鵬曾對媒體解釋過“機器換人”的難度，同樣提到了“感覺”：人有各種感覺，還有很好的彈性，可以很快切換去做另一項工作，機器人沒有這種靈活性。

　　應該“知足”的部分自動化？
　　也許是因為記者老在問機器人的問題，也許是記者這位新人去毛邊效率太低，兩小時后，記者被調(diào)去做“水磨”了——不再是純?nèi)斯?，而是使用機械臂。
　　“水磨”，或被稱為“拋光”。面對操作臺，將之前去掉毛邊的筆記本電腦的底殼放在模具臺上，打開水龍頭對著澆，然后按下開始鍵，機械臂就能自動開始打磨，將一個個黑乎乎、帶著菱形沖壓印子的鎂合金外殼，磨成金屬亮白色，磨一個要45秒。
　　可并不全自動化。記者要做的，是上下取放外殼，并在每次磨完兩個外殼后，在機械臂上換兩塊打磨砂片，還要趁空隙用壓縮空氣槍吹干磨好外殼上的水，并整齊裝箱。記者一算，1小時能磨大約40片，4小時后，腰腿已酸。
　　趁補材料的間隙，記者不死心，又去問流水線線長機器人的問題——換外殼和砂片，還有吹干、裝箱，這些不能自動化嗎？線長在富士康工作好些年頭了，他說知足吧，四五年前，用的可都是人工。他說自己當年戴著橡膠手套，淋著水，手持磨槍手工拋光。雖然打磨時間差不多，但干久了人受不了，尤其冬天，冷水逼人。據(jù)線長說，近些年，很多辛苦、沒人肯做的崗位，都已換上了機械臂，比如記者所做的水磨拋光，還比如車床加工和粗磨，粉塵多噪音大，都已逐步用上機器人。
　　要看更全面的自動化，在富士康也有了“樣板房”。今年5月，昆山富士康在建廠22年來首次向媒體開放，負責人帶著記者們參觀了“關燈車間”。干嘛“關燈”？自動化程度高了，人少了，就可以少開燈甚至不用開燈——廠房屋頂鋪著6兆瓦的太陽能電池板發(fā)電，車間倉庫大量使用機器人，生產(chǎn)過程運用物聯(lián)網(wǎng)管控，比如在“脈沖加熱回流焊接”的組裝環(huán)節(jié)，因為自動化的應用，員工已從最多時的1500人減至300人。據(jù)當時的統(tǒng)計，昆山富士康廠區(qū)5年來已投入3億元進行自動化改造，采用自主研發(fā)機械臂2000余臺。據(jù)富士康對外宣布的消息，其大部分工廠尚未做到整場自動化，但成都、深圳和鄭州的工廠正處于“生產(chǎn)線自動化”向“整廠自動化”的推進轉型期。
　　富士康科技集團總經(jīng)理游象富曾宣布：未來富士康招人，重點將招聘能夠操作最先進自動化設備的技術員或工程師，要本科學歷，還要有專業(yè)特長。

　　換了機器，同樣留不住的工人
　　和記者一起以中專、初中畢業(yè)證書進入富士康干活的工友們，顯然暫時進不了“關燈車間”。雖然，他們其中一些人經(jīng)驗豐富，可并無技術積累。
　　26歲的王鵬鵬已是第三次進富士康，第五次進電子廠了——他在煙臺富士康工廠干過1年多，在鄭州富士康工廠干過兩個月。在煙臺，他負責檢測和維修手機，只要用儀器一插一拔；在鄭州，他在流水線上組裝手機，日復一日地打螺絲釘；他還干過數(shù)控機床，每隔7到8分鐘從機器中取放一次手機外殼……26歲的趙雙虎曾在北京富士康工廠干過，也是在組裝車間日復一日地打螺絲釘，他還在服裝廠和家電廠打過工。
　　他倆和記者一起，被分配到研磨車間。干了1個小時不到，趙雙虎就撂下手套，憤憤走了。他離職的理由是：水濺全身，濕、冷、苦、沒意思。他說他要繼續(xù)找工作，找個好活。什么叫好活？他答不上來，但至少要輕松的、可以坐著上班的、不冷的。
　　王鵬鵬堅持了下來，可他私下也嘆苦：不如流水線上打螺絲釘簡單，可以坐著什么都不用想。他還覺得，這是臨時工，工資太低。他計劃，先在富士康混著，等休息日去附近的陸家鎮(zhèn)看看，那里勞務中介多，也許能找到待遇更好、更輕松的活。
　　如今，在類似富士康這樣的傳統(tǒng)加工廠里，入職后兩三天就離職的年輕人越來越多。這一周，記者在“找工作”和“工作”期間，聽到看到了當?shù)睾芏囝愃乒适?mdash;—
　　某嬰幼兒用品廠一天招了400名員工，第二天跑了300多人，因為該廠沒食堂不包飯，而周圍的小吃店一頓飯要十來元錢，不劃算；某大型電子加工廠，每天在人才市場附近大量招聘，天天往廠里運一整輛大巴車的工人，可幾乎第二天都跑光，于是干脆周而復始地招收“一天臨時工”，干最簡單和艱苦的崗位；回頭說說記者這一批進富士康的工人，被分配到研磨車間的7人中，到第三天只剩1人……
　　很多人說，是機器取代了大批簡單勞動的工人，這種“機器換人”現(xiàn)象，不僅在制造業(yè)的加工廠出現(xiàn)，還在各服務業(yè)的白領中存在?？墒?，新生代的產(chǎn)業(yè)工人普遍怕吃苦，水磨拋光苦，涂裝也苦，去毛邊也苦，哪里還吃得消早些年在噪音和粉塵中的沖壓和打磨。在記者看來，“機器換人”當然是工廠為轉型升級的主動選擇，同時，也是工人們生活條件普遍提升、勞動力成本上漲后，工廠的不得已之舉。
　　富士康自動化實施者戴家鵬的話，也印證了記者的想法。他說剛開始推行自動化時，工廠主管并不高興，可在2008年前后，一些工作環(huán)境不好的工種開始很難招人、更難留人，于是主管們主動上門要求，要用機器人替代人工。

　　“機器換人”關鍵在“人”
　　無論如何，“機器換人”中更應關心的關鍵，還是“人”的問題。
　　兩個多月前的一則消息很有代表性：富士康重慶工廠的員工們不滿“少加班”。因為工廠通過自動化和工業(yè)工程優(yōu)化，提高了員工的操作效率由此減少加班時間，但對于很多員工來說，少加班就等于少工資。記者記得，好些年前，是工人抗議加班太多。其中變化，值得細思。目前記者想的是，在這樣的大背景下，“王鵬鵬們”何去何從？
　　記者問王鵬鵬：你在煙臺都干了一年多，為什么不干脆留下來，學點技術，能升職？王鵬鵬嘆氣說，很難升職，哪怕是成為老師傅，干的還是這些簡單的活，沒啥技術含量。
　　那你覺得電子廠里什么活好呢？王鵬鵬說起以前在煙臺時，當過一家保健品工廠的保安，那是一家國有企業(yè)，工廠里所有的生產(chǎn)流程一律自動化，員工只要對著屏幕，偶爾點點鼠標就行。
　　那個保健品廠，你進得了嗎？他立馬說不行，因為好廠子和好活基本不招人。
　　實際上，記者在富士康看到，廠內(nèi)有為員工提供自考大專和本科機會的歡迎橫幅，還有一些工作十多年間多次晉升的正式工，底薪績效再加上加班工資，每月到手至少有六千元錢。如果努力，是有機會到所謂“好活”的“關燈車間”去的?？墒聦嵤牵⒎撬腥硕荚敢馀?。記者在富士康培訓時，曾有沖壓車間的線長上來要人，說雖然工作環(huán)境差，但是能學點手藝，愿不愿意干？培訓室里二十幾號人，竟沒一個人抬頭。講臺上的女師傅冷笑說：你們這些大老爺們，怎么就圖賺錢，不圖個技術呢？記者能感受到的是，技術活依舊吃香，只是“王鵬鵬們”能混的好活，越來越少。
　　另一批要關注的人，是企業(yè)主和工廠管理者。
　　同在昆山，記者又找到了一家生產(chǎn)汽車線纜的民營企業(yè)，一進門，地上來回的都是機器小車，它們沿著固定軌道來回穿梭，把上百公斤的金屬導線桶運去加工，又把成品運回倉庫，沒電了就自己跑去角落充電；倉庫、物流導線、段子模具等幾個車間，基本關燈，不用工人；就算是最主要的生產(chǎn)車間，一臺名字又長又復雜的“全自動機器”，1人操作，能頂幾年前12位員工的流水線……投下幾千萬乃至數(shù)億元來“機器換人”，這家企業(yè)的老板成三榮想得很透徹：“要提升企業(yè)綜合競爭力，過去的人海戰(zhàn)術，顯然行不通了。”
　　可是，細細分析起來，這家企業(yè)的大投入自有道理——汽車線纜產(chǎn)品的基本工藝，更新較慢，甚至很多年沒有大變動，投入一套自動化設備和程序，顯然能用到回本；更何況，這家企業(yè)已和歐美著名車企在研發(fā)上實現(xiàn)“共線設計”，雙方數(shù)據(jù)庫同步，自己擁有設計和配套的話語權。回過頭來看類似富士康的代工廠，手機和筆記本產(chǎn)品的設計研發(fā)大多不在此，想要真正實現(xiàn)自動化，生產(chǎn)線和模具就要不斷重新設計、重新安裝，而數(shù)碼產(chǎn)品更新?lián)Q代極快，有些產(chǎn)品甚至“這一周賣爆了，下一周就死了”，自動化想要跟上，哪里來得及？
　　那究竟要不要“機器換人”？老板們心里自有一筆賬，考慮的還是投入風險和整體效益。而被換下的“王鵬鵬們”呢？記者截稿時，王鵬鵬已經(jīng)出了富士康大門，正重新找工作，他說以后再也不進工廠干了，正考慮，做個保安、當個廚師也挺好。
　　也許我們要相信，無論是機器還是人，市場自有調(diào)配之手。

　　記者手記
　　“機器換人”需因地制宜
　　記者在富士康廠區(qū)上班的第一天清晨，7時40分，能看到急匆匆且浩浩蕩蕩的人流，刷完卡向各個車間涌去；　每天中午、傍晚、夜晚放工點，涌向食堂刷卡吃飯的人流也是如此。即便員工少了數(shù)萬，但這里還是一個讓人心里踏實的制造業(yè)大廠。
　　人多自有人多的邏輯。記者近日問了太多機器人的問題，也聽了太多答案。有人說起鄭州富士康的手機檢測流水線，取放手機時只需要一個簡單的機械臂；　如果接著問，為什么不能全取代呢？對方就會露出一個呆萌的表情——取代不了啊。
　　有時候，未必是取代不了，而是取代不合算。王鵬鵬舉過一例，他在煙臺富士康工廠的流水線上，曾經(jīng)馬力全開地生產(chǎn)過某日本品牌的手機，可沒想到這手機才火了一年多，就徹底賣不動，并很快停產(chǎn)，大批工人也因此辭職。如果為此重金投入一條自動化流水線，豈不是機器人和模具又要大替換？他又說，如今某互聯(lián)網(wǎng)品牌的手機很火，某廠子接了訂單，招了一大批人，估計明年，這批人又得出來重新找工作……“機器換人”，其實并不等同于自動化和信息化，是否要“換人”，大中小的工廠自會根據(jù)市場和風險，做出自己的選擇。在前不久的第二屆世界互聯(lián)網(wǎng)大會上，富士康集團總裁郭臺銘講述了心中的“互聯(lián)網(wǎng)+”。記者聽得仔細，他談的也不是機器人產(chǎn)品，而更注重智能化和軟件。他說未來會將各地工廠的數(shù)據(jù)聯(lián)通共享，用大數(shù)據(jù)分析，由此做出決策。
　　因此，“機器換人”是件需要因地制宜的事。各地各企業(yè)制定符合實際的智能化、信息化計劃，加大適合自己的技術研發(fā)投入，才是當下中國制造業(yè)增強國際競爭力的一條路徑。